Fishering看電影

警察、賭徒、盜匪、鬼魅，70到90年代的香港喜劇無所不成題，無處不成戲，呈現方式荒誕有之、浮誇有之，但我一直覺得，這段期間的港片就像暖暖包一樣，觸手生溫，摸久了卻會燙手，以三級片為軸心的「色情男女」亦如是，以電影談電影、談夢想、談尊嚴，談歸屬，嗆辣露骨的肉體包裝下，盡是人情冷暖，又火熱、又冰涼。

「色情男女」是個很簡單的故事，張國榮飾演一個不得志的藝術導演，一直等不到下部片開拍的機會，一日監製好友致電，通知他有老闆決定出資進行新作品，張國榮喜不自勝，匆匆赴會，沒想到這「老闆」不但來自黑幫，還壓根兒不在乎即將開拍的電影有著什麼內容，他只要求三要素：喜劇、情色、暴力，外加讓自己的乾女兒軋一角，張國榮悲從中來，這哪裡是什麼機會，一旦決定下海拍三級片，一輩子就等著被人瞧不起，更別提他懷中還揣著幾齣戲的腳本。「色情男女」生動刻劃90年代後期每況愈下的電影圈樣貌，夾在只追求感官刺激的觀眾，以及只追求票房數字的老闆之間，創作者每次的嘗試，都在理想及現實中拉扯，有時候還得為了票房，在光天化日之下搬演強暴戲碼，張國榮就像是「越來樂愛你」裡鬱鬱不得志的賽巴斯汀，只是他遲遲沒遇上密亞，倒是和一干「賽巴斯汀」合作拍片：務實卻有著導演夢的監製、遭抹黑難翻身的攝影、蠻橫但渴求尊重的女脫星…一個個尋求認同的靈魂相濡以沫，共同抵抗同業的訕笑、老闆的任性、外界的不理解。

這的確是這部片最可愛的地方了，看著這群散兵打游擊般地拍著電影，在次次困窘中調侃、消遣自己，一陣轟笑之後，擺擺手繼續奮鬥；他們不是沒有負面情緒，只是總是好險，有人願意溫暖地承接彼此的脆弱，當張國榮在計程車上，向女友莫文蔚坦白，他其實是被找去拍三級片，莫文蔚笑了笑，拿起司機兜售的手表說：「來，送你一支新表，象徵新的開始」；當劇組在戶外拍攝香豔段落時，面對圍觀群眾排山倒海的嘻笑及指責，張國榮從人海中看到母親慌亂的背影，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返家後，只見母親輕輕招他過去：「沒關係的，好多導演不都從三級片起家嗎，別讓你女友知道，女孩子口頭上不在意，心裡還是很擔心的」；導演甚至不忘拿自己開玩笑，在劇中安了一個與自己同名的導演，最後雖因拍攝的文藝片票房慘綠，最後跳港自殺，但無形中，卻推了張國榮一把，使其不再迷惘，哪怕傾力拍攝的作品，不見容於保守的世道。

「色情男女」可愛的地方還在於，逐夢的過程不僅限在電影裡，當時20歲的舒淇，剛進入香港影視圈不久，拍過全裸寫真、參與幾部三級片，身處異鄉的惶恐，加上對未來的茫然，使得導演決定將她的境遇融入電影，劇中有一幕，是舒淇在片場對張國榮傾吐心情：「我知道我三十歲以前，一定會生一個寶寶，有一個很疼我的老公，很有安全感的，我不用愁吃，也不用愁穿。我以前在台灣的時候，家裡很窮，父母常常吵架，就因為家窮，沒錢，自己又不行，因為書又不是讀的很多，所以我就跑到香港來，我要拍戲，我要賺錢，我要賺好多好多錢，回去讓我爸媽過得好一點，我是不是好貪錢？」這段是她全片粵語發音中，唯一使用國語的告白，情真意切，分不清是專業的演出，還是對自身處境的感慨；電影結束後，舒淇獲得當年香港金像獎最佳女配角及最佳新演員的鼓勵，正式邁向演員之路，夢想從戲裡延伸到戲外，多麼美麗。

荒謬、異想、挫折不斷，卻不忘維持恆溫，那個時代的香港導演不會忘記，最有力的劇情，永遠來自於人性的幽微光輝，電影拍的是人，而人本身就是部精采的電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