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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法官大人(My Lady),妳相信什麼?我敢說一定不是上帝,那又是什麼?而我呢?我已經不知道了,這常常使我五味雜陳。」

菲歐娜閱讀著手中的紙稿,上頭的字跡像一隻隻飛翔的鳥,順著風奮力展翅,捨不得落地。她笑得輕淺,年輕的生命沸騰昂揚,提問絕不拐彎抹角,總是渴望有人給予答案呢。

這個18歲的少年,讓她印象深刻。

擔任幾十年的家事法官,菲歐娜經手無數件家庭糾紛,離婚、爭奪撫養權、家暴、惡意遺棄…每一次的裁奪,都在道德良知與過往判例的間隙中逡巡穿梭,而後做出判決。長期的法律訓練,讓她在面對他者的提問,都下意識以邏輯和理性做出回應,連結縭20年的丈夫軟語相求,希望她能正視走向頹圮的婚姻時,菲歐娜仍選擇沉默以對,逼得另一半憤而出走,甚至揚言另尋他歡。

她不是麻木無感的,只是案件跟應酬總是源源不絕,時間被切得細細碎碎,自己都不是自己了,該如何整頓紛雜的關係,就算兩人再怎麼親密呢?菲歐娜不願去想的是,法庭上下的判斷力再怎麼精銳,曾經豐沛的感受力早已蕩然無存,那些在夢裡徘徊不去的驚喜與激情,沉靜睿智如她,也只敢封存於記憶之中。

心神不寧之際,菲歐娜接到一個特別的案子:一名罹患血癌的少年亞當,因為和雙親信仰「耶和華見證人」,認為輸血是不潔淨的,因此拒絕治療。「還差個幾個月才成年的孩子哪,」菲歐娜心想,「是出自對父母的畏服、對上帝的歸順,還是對自身命運的了然,才決定殉道呢?」即使以法令強制進行輸血治療,是必然的結果,她還是破例提出探望少年的要求。

橫躺在她眼前的亞當,一如父親所言,「早熟又有智慧」,慘白的臉龐,一雙眼睛熱切地眨啊眨,像草地上跳來跳去的蚱蜢,說起話來,停也停不下來,「我就知道你會來!我也知道你是來說服我的,可很多事情是很難解釋的,神真實存在著,祂希望信徒能活得聖潔,就算我看不見祂,但我就是知道。」

桀傲不馴的靈魂,就算面對權威,也不願落居下風,菲歐娜想了想,決定用別的方式,勾起男孩對生命的熱情,他們開始談詩跟音樂,亞當拿起吉他彈奏「漫步莎莉花園」,菲歐娜和著葉慈的詩句,短短幾分鐘的時間,亞當見識到一個前所未有的世界,關於愛和遺憾、擁有與失去、美好與悵然。

「我和心愛的人站在河邊草地上/她把雪白的手放在我前傾的肩膀/她要我笑看人事/像新芽在堤岸上生長/但我彼時年少無知/如今只能淚水如潮」

是這些詩句和音符,讓亞當的世界再也不一樣了,為什麼巴哈的音樂能讓他這麼感動?為什麼葉慈精煉的吟詠,總能說盡人生真理?為什麼看不見的事物,最能重擊人心?年輕人急著找出永恆的真理,過去的信仰已經無法說服他(看看我的父母,看著我因輸血而活了下來,卻還是繼續參與宗教聚會),唯一看似能理解他的,只有那位做出判決的法官。

然而,判決之後的抉擇,菲歐娜給不出答案;少年頻頻提出「我是為何而活」的詰問,菲歐娜也無能承受,因為這些人生哉問,連她都在迴避。面對亞當不放棄的追索,甚至直接詢問「我可以住到你家嗎?」,她只能再次沉默,無能為力的自己,能做誰的生命領航者呢?她的未來不知都迷失多久了。

活著,就是一段摸著石頭過河的過程,法律充其量只能是條救命繩,能承接住重量的,永遠只會是自己;偶爾相逢的過客,就當是電光石火的靈感吧,短暫的碰撞過後,會有更寬廣的視野。

找不到方向的亞當,最後選擇消極的死亡,菲歐娜哭得無法自己,悲痛地喊著「他是多麼美麗的男孩啊…」是在哀悼一個生命的逝去,還是不捨錯過的美好,我們無從得知;菲歐娜的丈夫也是,曾經聲聲呼喚妻子回想年輕時甜蜜時光的他,看著菲歐娜因亞當喚起對青春的眷戀,只能給出「妳是不是愛上他了?」這般虛弱的回應,我相信他自知提問提得愚蠢,但也無能為力。

只是,一個美好生命的消失,會從此改變菲歐娜的命運嗎?在男孩的葬禮上,她站的遠遠的,遙遙與他告別,說不出口的,全從眼間湧出,她褪下手套拭去眼淚,而後重新戴上,與丈夫悄然離去。

他們之後的日子呢?我們大概是永遠無從得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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