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台正中央,老師傅隱身戲台幕後,使勁搬演布偶,幕前卻是寂靜無聲,觀眾懵然未覺,傳統「鬧熱」的掌中絕藝,早已不同以往。
這齣「巧遇姻緣」,演的是老員外帶著閨女外出散心,不料遇惡霸垂涎美色,當街搶人,所幸一青年俠士路見不平,不僅惡懲奸人,更抱得美人歸。為了讓外國觀眾也能看得懂布袋戲,知名操偶藝師李天祿1980年代就打破傳統,創作此劇,全程沒有口白,靠著簡單的劇情,細膩精緻的技術,享譽全球。
藝師李天祿,正是知名掌中戲劇團「亦宛然」的開山宗師,1931年創立至今,曾飽受國民政府政策霸凌,也經歷過台下萬頭攢動的黃金年代;只是驚滔駭浪的年歲過去了,如今劇團的處境,竟是擱淺在茫茫的時間長河,少有人關心,「還有誰在看戲?」是戲班裡的人不願明言的哉問。
1931年,李天祿還迎接了另一項劇變---長子陳錫煌出生。由於李天祿是招贅,所以第一個孩子得跟著妻子的姓氏,巧合的是,李天祿也是因為相同的原因,不能與父親同姓,而這如同金箍咒般的傳統香火觀,終生都緊緊箝制著陳錫煌與爸爸的關係。電影「紅盒子」便是以布袋戲為表、父子矛盾為裡,記錄一個在父親的巨大陰影下,努力生存的孩子。
說是過了大半輩子壓抑的日子,陳錫煌的操偶技術卻盡得父親真傳,指尖的輕顫與挪移,即是生旦末丑的喜怒哀樂。他運氣不錯,趕上布袋戲的輝煌時刻,見過台下烏鴉鴉的人山人海,但他仍不夠幸運,大浪退去之後,遲遲未迎來下一次的活水,即使他遵其父意志,創作各式突破窠臼的作品,爭取政府經費,深入校園表演教學,巡迴海內外,仍無法喚回離去的觀眾。
「哪裡有戲我就去哪裡演,哪裡有人想學我就去哪裡教。」陳錫煌的意志極其堅定,身邊的戰友卻一個個帶著獨有的技藝永遠離去,「老兵不死,只是凋零」最是傷感,他徒有一身驚人藝業,卻找不到適合的舞台衝鋒陷陣,只能端坐在評審席,看著不遠處的戲台上,那一群群陌生的戲偶、一齣齣陌生的戲碼。
成為「藝術」的布袋戲,是否就失去「文化」的真義了?或是說,離開庶民日常的布袋戲,是不是就注定衰亡的命運?
老師傅只能繼續地教下去。
令人玩味的是,陳錫煌為了布袋戲奉獻終身,卻從未聽他在電影中提及,布袋戲於他,究竟有著什麼意義?導演曾多次詢問,他有沒有什麼話想對父親李光祿說,接下來就是長達30秒的沉默。我總覺得,這兩件事情都透露了一個暗示,即是兒子厭惡父親,卻不自覺模仿父親、成為父親,而又嘗試逃離父親的過程;但或許是永遠逃不掉的,當李天祿最後把「亦宛然」傳給次子李傳燦,只留一只紅盒子及其中的田都元帥給長子,對陳錫煌來說,父親的決定就是永恆的傷口,他只能努力讓傷口不痛,而疤痕從不曾消失。
於是導演借用了「李哪吒割肉還母、剔骨還父」的故事,作為陳錫煌自立門戶,將恩怨糾結留在過去的比喻。然而,人心並不是哪吒剜肉斷骨就能理得清的,陳錫煌於公於私與家族分道揚鑣,父親的影響卻無可避免地傳承下去,從他身上傳給了大弟子吳榮昌。
從高中就跟著陳錫煌學習布袋戲的吳榮昌,是陳錫煌最好的助手,電影中大半的時光,他都一手包辦劇團的出演、主持節目和行政庶務,吳榮昌曾經笑著說,「我原本都叫他老師老師,但他超級不爽,要我改稱師父,因為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嘛。」然而,陳錫煌對這個徒弟從來不曾滿意,「他大概就只有學到六七成而已,還遠得很!」二弟子黃武山看在眼裡,滿是不捨,「我們都知道師傅的辛苦與折磨,但他卻用同樣的態度對待師兄。」不自覺的殘酷最最傷人,除了技藝,李天祿留給兒子的東西實在太少太少了。
戲末,導演邀請吳榮昌觀看6年前拍攝的影片,他的笑容滿是苦澀,導演問「我常常想,原本想拍的是布袋戲落寞的過程,一下拍了這麼多年,會不會最後的成品不是如此?」吳榮昌回答,「鐵定是的,你拍到的,只會是一群人悲歡離合的故事。」
我們不清楚吳榮昌最後是否離開了劇團,也不知道他與師傅的關係有了什麼變化,但我們得到一個非常明確,幾乎是讓人心痛的註腳。
這真的是一個,一群人悲歡離合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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